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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古色古香之《宫阙 》作者:紫心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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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4 09:26:5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 1 章

  当被问到是去是留时,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离去。
  宫中的宫服是粉色的,穿了十二年还是不习惯。
  翻出当年进宫时穿的鹅白素衣,压在箱底已经褪了颜色,但是穿上时心中一直以来的异样感终于沉净了下去。
  收拾了几件东西,却发现能带的少的可怜。
  被负责的公公领到宫门口,包袱中仅有的几件首饰少了大半。不得些好处,他是不会干脆带自己出来的。可是规矩就是规矩,没了带路的公公,又不知会等到什么时候了。反正是最后一次了,在这宫廷之中。
  公公心不在焉的把腰上的宫牌在守门侍卫前晃了晃,交代几句,便让我出了门。
  等了十二年。
  终于是出来了。
  但是站在宫门口的时候,看着眼前熟悉不熟悉的街道,突然不知道应该往哪走。
  出来是一回事,但是以后的事又是一回事。
  家和亲人都是早没了。
  现在应该去哪?

  第一次知道有关进宫的事是在十四岁的那年。
  唯一的好朋友莲香和自己同年,是父亲的统帅的女儿。那年入得宫门,就再没见到了。
  就是那时候开始的吧,对皇宫的排斥。
  还有,对身为女子的悲哀。
  然后穿了一年多的男装。说不出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
  直到父亲封了将军,位列四品。堪堪符合选秀的标准。
  于是奶娘开始哭,丫鬟开始哭,老仆开始哭……到了最后,连父亲也在面前红了双眼。
  终于还是屈服了,喊了出来,用一种甚似自虐的想法:“我去!”
  但是大家哭的反而更凶了。一种更深的悲哀。
  然后换下了男装,着上那一衣鹅白,被抬进了宫。
  一路上觉得好笑,早知道最终还是逃不过,就不必死死挣扎。有些事,抗挣过,却依旧没的选择。

  同一批进宫的,册封的册封,或是因为美貌,或是因为政治,余下的都领了宫服做了宫女,分到了各个宫院。
  看着手上的一袭粉色,意料中的事。
  总管的公公上下打量了半天,最后说,你去厨房领职吧。
  自己这么大,还真没下过厨房。但是自己又真的学过什么呢?除了父亲教的几下拳脚。若是跟他上了战场,好歹可以做个传令兵。可惜女子是不许上战场的。
  反正做什么都是从头学起,对自己来说差别都不大。幸而自己只是洗洗菜,洗洗碗,挑挑水,打扫打扫……虽然累些,倒只是体力活,很快就适应了。
  只是住的地方偏远而潮湿,人也多。自己从小就敏感,半夜常常醒过来,就再睡不着了。
  根据规定,官家女子若二十八岁还未蒙幸皇上也无册封,便可返家。
  这年我十六。
  还有十二年。
  只要忍着罢了。


[ 本帖最后由 忧郁的熟鱼片 于 2006-3-15 08:5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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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4 09:35: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2 章

  原本以为这样子简单的过到最后,有些事情的发生还是很可笑。
  远远的看到那急匆匆的身影的时候,就放下水桶,静静的低头立在一边,只等了这总管过去--有些东西不用很教就能很快学会,例如规矩,例如生存。
  只见那黑色的宫靴过去了又移了回来,停在眼前……
  我厨房工作就这样仅三个月就结束了,然后被领到了碧淑宫。
  “单凤眼,瓜子脸,长得还算干净,只是皮肤稍黑了点。”刘淑妃躺在贵妃椅上斜眼瞟了我一眼,“就留下她吧。”
  一直是少听少说多做,想着这样应该可以少招注意少惹麻烦。但是有些事情还是会传到耳朵里来。
  碧淑宫的主子以前是刘昭仪,现在是刘淑妃,人是同一个,身份却是大大不一样了。
  母凭子贵。
  虽然还只是怀有龙种,以后出生了,若是皇子,加之丞相的父亲,或许会封后。
  这都是别人的猜测。
  现在她还只是一个怀胎三月的准母亲。虽然只有十五岁。
  因为封妃,宫女和仆从的排场自然是不一样了。总管急急的调了几十人过来,让她挑着拣着,留了大半。一同留下的宫女还有几人。
  会被留下,也只是因为长相平平,对她无害。
  自己不在意这些,至少住的地方宽敞了些。倒是想起水桶还放在走廊上,水缸也没有注满,待会儿厨房不知道会不会很忙乱。等到中午餐饭准时上来了,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自己只是宫廷中的几万分之一,缺与不缺根本不重要。

  或许因为性子本来就不喜与人接触,入宫以后开口就更少了。
  唯一一次主动向一个在宫中待了几年的宫女打听,也是为了莲香。
  听我和她说话,她似乎很吃了一惊。
  “你要找的人如果册封了找起来倒方便,如果没有多半成了宫女。”她犹豫了一下,继续往下说,“册封了的漂亮点倒是很好,若是宫女……只望越发平凡的好……”
  我不知道宫中美丽的标准是什么,只知道莲香在我眼中是美丽的。
  父亲常说,因为我母亲去的早,他又只会带兵打仗,若不是认识了莲香,只怕我完全忘记了女孩家的温婉和贤淑。
  有一阵子我也确实希望自己能像莲香一样,可惜不久就放弃了。
  莲香的笑,莲香的指,莲香眼中的一抹冰蓝,都是独一无二的,别人学不会。
  美丽的莲香,只合被人怜爱着的。
  心中开始发寒,比那一年莲香来向我告别时更加冰寒的一种叫做“绝望”的东西。
  于是更加寡言少语了。

  主子要喝燕窝,做宫女的就得跑腿。
  御厨瞟了我一眼,问是哪一宫的,竟是不认得我了。
  只才十多天。
  怎么又忘记了呢,宫中认的只是各颜各色的宫服,以及各种各样的宫牌。
  那时开始就更加不记人了。
  回来的路上路过池塘,满池的白莲,忆起莲香,不由多看了两眼,却瞄到一角金黄的衣袖,扑扑腾腾露出一只小手。
  左右四顾,偏是这会儿宫中的几万人没第三个在这儿。
  正想喊人,却见那小手开始往下沉。
  犹豫不及,便搁下燕窝跳进了池塘。
  人是救上来了,鼻息也正常。
  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却因一袭黄服预示着硕大的麻烦,于是头大。
  趁着没人,我把他放在显眼的地方后离开。相信不出一会儿就会有人发现他。
  我不会傻傻的认为救了人会有什么赏赐,单是皇室不慎落水一事,牵连的大小人员便会死一片。现在出现在那里,只会落一个看护不严的无辜罪名。
  回房速速换了衣服,却发现颈中的玉坠遗失了。抓着已然空了的颈项,有一瞬的黯然。母亲留下的东西本就不多,现在又少了一件。但是毕竟不是怅惘的时候。连忙收敛的哀色,急急端了燕窝赶去刘淑妃那里。
  慢了。冷了。
  于是二十大板。
  落到最后,还是没逃得惩罚。
  入宫后的第一次受罚,居然为的是一向不屑的糜烂皇族,总是心中不甘的。
  但是好歹是一条生命,换成阿猫阿狗,自己也是会救的。想到自己救的当是猫狗,竟然好过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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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4 09:37: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3 章

  只是二十大板实在不轻,若换了别人,可能早命丧黄泉。庆幸着的是少时一漠草原奔驰炼就的健康体魄,不若莲香的娇柔。
  瘫倒在床上的时候,突然后悔不该那么倔强,若是当初叫个一两声,或许不会打的这么重了,偏是咬了牙关也不肯泄出一声呻吟。
  明明痛的连呻吟的力气也快没了,饥饿却还能淹过疼痛蔓延出来。
  一天没吃东西,饿的难受,于是想到了被主子掀翻的那碗燕窝。
  在厨房待过,所以知道光是炖也要花上好几个时辰。却只因她一句“冷了点”便全倒在了地上。同样是浪费,现在让我吃了该多好。苦笑。若是自己人缘好点的,说不定现在会有人愿意带点食物给我呢。
  只是一种假设,空幻的摸不着。
  意外的是这样自己也能睡去。可能真的是累了。
  第二天还是饿着的。但是晚上有一个小宫女看我可怜,偷偷给了我一点饼糕。
  一个小小、小小的女孩子,眼睛倒是在黑夜中闪闪发亮。
  她说自己是刚被卖进来的。一辈子也是出不去的了。
  虽然饼糕冷冷硬硬,吃了下去至少会有点力气。趁着这点力气,抹了点药在伤处。创药是父亲偷偷塞在衣物中的,明知道送进来会受苦,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药是好药,第三天居然已能勉强下地。
  等到晚上,没能等到那女孩。
  第四天终于可以行走,拖着身子来到厨房,被冷言冷语数落了半天,才讨到半碗剩粥。也不能抱怨,两口喝了便赶到主子身边候着侍着。
  因为还要在这里生存下去。

  手上拿到信的时候,第一次有了想哭的冲动。
  信是奶娘托人写的,辗转三个多月,多少人脉多少礼金,能到我手中已是不易。
  只薄薄一页,宣告了父亲的战死和家园的散去。
  主子的贴身侍女碧珠又在那边叫我了。连一丝哀悼的时间也没有。
  走路的时候,伤口还有牵痛,但是不能慢下来。路过池塘,发现池塘已经被填埋,可惜了那一池正盛的白莲。
  原以为那女孩是因为我的身体好了才不再出现,后来才知道她是来不了。
  宫里有些事情一传十,十传百,为的只是警惕其他人小心行事守得规矩。例如某个小小、小小的宫女不小心打碎了花瓶,被杖二十。
  没有再听下去。
  心里却明白,以后再见不到那有着人星般美丽眼眸的女孩了。
  回眼看了一下,座上的刘淑妃枕着软垫,蜜蜜的睡着。明明也只是一个孩子,却在孕育着一个生命的同时,放任在板子下面流逝着更多的生命……难道皇族的血液中天生就是溶着金的么?
  那夜,看到了小时候生活的漠北的草原,父亲久久的眺望远处,脸上的皱纹和伤疤全掩在那日落的一抹晚霞中。他说身为男儿理当战死沙场,如今马革裹尸也算死得其所。
  然后看到了那小小、小小的女孩,甜甜的笑着,说是来向我告别。她说没想到可以这么快就出得宫去。眼睛还是那么闪闪,闪闪,却淡得很快碎在了黑暗中……
  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已是满脸湿腻,胸口痛的无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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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4 09:39: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4 章

  “……小姐?”苍老的声音在空虚中响起,“真的是你?”
  正在宫门前犹豫的时候,一个老妇远远的迎了上来。盯了半晌,我才从那白鬓下找到那熟悉的柔和眼角。
  奶娘说她今天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来宫门前等的,竟真的让她等到了。她说因为我还穿着当年的衣服,外貌也与当年一般,所以一下子便认了出来。
  怎么可能还与当年一样呢……忍了一下,最终没有说出来。
  奶娘是看着母亲长大的,然后是我。当年随父亲回京师时,她也跟来了,离开了她的漠北故土,离开了她的根。
  眼角明明是带着喜意的,却渐渐染上了悲凄,她说着说着便开始擦拭眼泪。
  一直是讨厌眼泪的。总觉得女子就是因为泪水才被视作弱者,所以在收到家破人亡的信的那一夜后连泪水也舍弃了。
  但是现在至少还有一个人愿意为你哭泣,为你流泪,却也觉得心中暖暖。
  最后她问及我的打算,神色犹豫。
  打算么?的
  十二年来一直想着出来,目的达到了,目标也迷失了。
  将军府的仆众早在父亲死后就遣散了。府邸是上面赐的,现在或许已经成了别的什么皇亲国戚的别院,反正只住了几月也不觉留恋。
  “我现在一个人住……我是说……如果小姐有更好的打算……”
  善良的人的心思总是不难猜测。
  轻轻扯了下嘴角,至少看着勉强算是笑容,安抚了慌乱的奶娘——多年不曾笑过,原来是这么辛苦。
  于是随她暂住城外。行了半日才来到一座小屋,半矮的篱笆,四面荒凉。
  奶娘说她开了一方菜地,自给自足,偶尔还帮人做做女工,卖卖菜,冬天的时候还能拾了柴火去城里卖……避重就轻,说的平淡,我听着却越发感触到那被遮掩的真实下的辛酸。

  奶娘在那边收拾床铺,整了几次,看向我时还是显得有些无措:“小姐,铺子是新铺的……虽然旧些,但我之前全洗过晒好了,很干净……你早早休息吧!”
  出生在漠北的我本就不娇贵,在宫里挣扎了十二年后更是随遇而安。只是屋子本就小,被我占去后,哪还有她的地方?
  于是拉住她的手,指下的粗糙令人心疼:“奶娘,今晚陪我一起睡吧,就像小时候你哄我睡觉时一样,给我唱唱歌谣吧!”
  歌谣还是那首歌谣,唱的声音却已经老去。
  我进宫后发生了什么,她一个人为什么不回漠北老家,她是怎样在每天的每天计算着我出来的时间的,为了不错过时间她是怎么早早出门走了半天路等在清晨的寒露中的,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宫门口等待着或许根本不会出现的我的……这些话像是有意避开似的,不愿问及,却生生刻在心门上,压迫着胸口。
  只是闭上眼,仿佛穿梭时空回到了从前,我还是一个梳着小辫的孩子,奶娘一手执扇,一手轻拍我的背,歌谣中有咚咚的波浪鼓和串串的糖葫芦。
  渐渐睡去,多年不曾有的安稳。

  只要不睁开眼睛,梦就不会醒来。
  明明已经很努力的闭紧了双眼,却偏连梦的权利也要被剥夺,硬是生生扯开了我的眼皮。
  眼见奶娘的身体每况愈下,大夫却因为诊费将我们拒之门外,所谓“悬壶济世”也不过金钱衍生下的私欲。
  讽刺的是宫中带出来的首饰因为印有宫印外面是用不得的,我竟疏忽了——原来,我的十二年最终什么也不是。
  当有二十两银子放在面前时,没想太多就点头了。
  只是作为京城首富商贾的卫府第九侍妾,二十两未免也太过廉价了——不,其实真正廉价的应该只是我而已吧。
  奶娘却不能忍受这种作贱,趁我不注意撞向墙壁,撞的义无返顾,额角的鲜血一直淌到地上,殷殷一片。
  抱着怀中逐渐冷却的体温,痛得麻木,连泪也流不出来了:“你只道死了便不会拖累我,却不知道这世上我只剩你一个亲人……看病需要钱,葬礼又何尝不需要钱呢……真是不值得。”
  那二十两最终还是被留了下来。
  挑了良木的棺材,请人做了法式,最后所剩无几。
  如果可以,奶娘应该是希望能回去漠北吧。虽然当初她什么也没说,但是我看得出来,她望向北方时眼中的忧郁。
  当初二选一的抉择,她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我们,最后付出一生,客死他乡。现在我挑了背面的坡安葬,至少这里能看到北方,遥远的不可触及的故乡。如果有机会回去,我会替她在那里建个衣冠冢,如果有机会……
  倒是卫府的迎娶因为这延迟了三个月。怕沾了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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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4 09:53: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5 章

  冥冥之中总是上天弄人。
  平日里素来健康的卫老爷子硬是没等得及这三个月,突然暴毙,享年六十三,已是长寿。但是因为家中一库金银,几房妻妾,一群儿女,没等他入葬已经争夺起来,让他死后也不得安宁。真真悲哀的可笑。
  我却似乎因此被遗忘在城外半日的小屋,依旧维持着自己平淡而重复的每一天每一夜,不求被人忆及。

  命运之轮的再次开启是在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傍晚。
  篱笆外路过两人讨水喝。
  心中的念头翻转几次,接回水碗的同时终于下定决心,说道:“没有吃的,地方也小,但给两人休息还是够的。”
  其中的青衣男子愣了一下,回过头与身后的白衣青年对视。
  虽然他掩饰的很好,但是初见我的刹那的犹豫还是没能逃过我的眼。
  不再理会他们的转过身:“选择在你们。”
  走了几步,便听到后面跟上来的脚步声。
  至少他们还是聪明的,选择了最好的选择。这周围已无落脚的人家,进城还要半日路程,即使快马加鞭也要两个时辰,但是那时城门也已经关了的。
  况且——
  “蓝瓶外敷,白瓶内服。”进屋后扔了两个瓶子给那青衣人,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已然闭目养神的白衣青年后便走了出去。创药用与不用全在他们。
  从刚刚就注意到那白衣人的脸色苍白得不带血色,几乎与他的白色锦衣映成一片。
  这样的例子在漠北的时候见的多了,那些倒在帐营中的伤兵,痛苦的面色,无法抑止的呻吟,以及染血的绷带。
  但是以他的面色来看,忍着伤痛赶路已经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情了。
  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又为着什么样的理由,能忍受着那样的伤痛而虚弱的体质疲于赶路?一丝好奇在心念中闪过,又马上消散在夜幕的微寒中——这次留宿他们已经是枝生旁节,如果再放纵自己的好奇,只会招惹麻烦。何必。

  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突然留下他们。
  若真的有什么目的,也最多是因为在服丧期间,望上天看在积善的份上能让奶娘下辈子投胎幸福安乐吧。
  一声马嘶打断思绪。漆黑的眼睛,撇着头看我。
  ——啊,对了,你也是目的之一!
  缓步走近篱笆边那两匹正吃草的马。
  这荒芜的城外多的就是草,你们的主人没有吃的,却是你们的美食天堂呢!
  心里这样想着,手指已慢慢抚上其中一匹赤色的马颈,触及光滑的毛皮下细致的肌肉纹理,腻腻的再也离不了手了——真是好马!
  漠北也有很多好马,有一个叫萨满尔的部族尤以其优良的牧马出名。
  小时候常常溜进军营的马厩,然后带着满身的草和泥被拎到父亲面前;再大了一点以后,就和玩伴偷偷骑马在草原上奔驰,每每摔得一身青紫回去。
  父亲对于这样的自己,说不出是欢喜还是忧愁。
  那些畅意的岁月。遥远的不真实。

  灵动的漆黑眼眸在夜色中闪了闪,似乎因为我的抚摸痒着了,抖了抖脖颈,着实可爱。
  不由想笑,却在嘴角翘起的前一刻又沉了下来。
  “你用不着那么紧张的提防我。”轻轻的叹了口气,“要知道原本我也是不想留你们的。”
  夜色中沉沉的凝固。
  好半一刻,青衣人从黑暗的影子中走了出来,脸上一抹深暗。
  “我又不会害你家主子,不用对我寒着脸吧。”有些无奈的感叹。
  有一种人总是存在的,严肃、忠诚、认真、固执。
  青衣男子无疑就是这种人。
  我知道他在打量我。似是想从我眼中看出些什么。
  我也不客气的回视,这种从本性深处生长出来的不服输的倔强却是很久没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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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4 09:56: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6 章

  “赤兔。”他突然说。
  啊?——他要天马行空的乱扯,也要看我能不能跟得上他的思路啊。
  “赤兔。”他说,眼光落到了我抚在马颈的手上,“它叫赤兔。”
  我又偏头看向赤色马,看它听闻名字时得意得甩了甩头,似乎对自己的名字很满意呢。
  只是公然敢以“赤兔”为自己坐骑命名的人,必定也有着直逼史上那为名将的傲气吧?
  “赤兔一般是不会让人碰的。”他依旧沉着声的,却说不出的淡然。
  不会随便被人碰又怎样,我倒是觉得它很温和啊……心中一颤——马是有灵性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们比人更能敏感的触及别人的内心。
  他是想借着这点来告诉我些什么吗?
  手急急从马背上撤了回来,也不等作声便绕过他走进屋里,心中的涟漪却是越来越大。
  屋里那白衣的青年已经睡去。
  就是他吧,马的主人。闭着眼,看不出他的气焰。
  他是因为又累又困支持不住了才坠入梦乡毫不防备呢,亦或是……用眼角瞟了一眼随后跟进来的青衣人,他是相信这个人一定会保护自己的安全所以将生命全全交托给了他?
  不愿深探,进了里屋,将一切莫名的麻烦全关在了门外。
  开始后悔,很深的后悔。
  那种在心底荡开的不安,渗透至皮肤的战栗。
  屋中弥散着隐隐的血气和淡淡的药味,更甚的是一种被人侵入自己空间的异样感。这种异样感刺激着每一条神经,无法睡去。

  记得进宫的第一年,有段时间也一直失眠。
  那时还是十一月,但是京城的天气已经很冷。每每都是在半夜醒了过来,就再也睡不着了。
  于是常常披了外衣在廊上来回走走,直到实在累了才回去,这样勉强才能睡上两三时辰。
  只是这一次似乎走远了,回过神时已经到了一座陌生的院落。
  正在奇怪怎么一路上都没碰到巡逻的卫兵甚至连守夜的宫人也没有,屋里传来了些微的轻响,然后就看到了他,一个穿着太监宫服的年青人。
  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仆人呢,当时我想。桌上随便扔着的什么书,翘在椅上的脚,手上的零食,脚边的火炉,懒散的神情……无一不让我做此想法。
  “姐姐,你冷吗?”他看到我的瞬间,清秀的脸上露出笑容,“一起过来烤烤火吧。”然后就指着他对面的椅子。
  我犹豫了一下。
  即使在门口也能感受到炉火散出的阵阵暖意。
  于是拉紧外衣走了进去,是真的冷了呢。
  他打量我,笑着:“我没见过姐姐,是哪个宫的……”
  也许是为了打发无聊时间,他絮絮叨叨的问着,其实也并不真的希望我回答什么,说着说着开始提及各个宫院的闲事。
  例如,选德宫的季德妃得了皇上的什么赏赐啊,十一小王爷作弄了哪一宫的公公啊,今早的早朝皇帝打了几个哈欠啊,第九小王爷打走了第几个师父啊……当然,也有碧淑宫的怀孕的刘淑妃今天吐了几次,又让鲁太医跑了几次啊,似乎比我还清楚。
  是个性格开朗的人。
  只是半夜的静寂中,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扰人。
  我转头看过去,然后打断他:“明明比我大,为什么你老是叫我‘姐姐’?”
  他愣住。
  至少是安静了。却在下一刻从椅子上跳起来,哇哇的抱怨:“我就说女孩子的年龄最不好猜了,看你很深沉的样子,还以为你比我大呢,我已经十八了……啊,亏了,亏了,我都叫了那么多次‘姐姐’,真真亏大了!”
  原来心性还是个孩子。只是吵的慌。
  提起裙摆开始往外走,才走出两步就被拉住。
  “你要走了吗?”
  我低头看了一下被他拉住的衣角,稍稍皱眉。
  “宫中的规矩,不到正寒,仆人是不准私自生火的。被你刚一喊,肯定会很快被发现的。”我不着痕迹的拉出衣角,渐渐移向门口,“你最好赶快熄了炉火,免得受罚。”
  “难得我和你说的那么开心……”原本以为我的动作已经很快了,不知什么时候,衣角另一处又被拉住,他的脸已在前面,“至少告诉我你叫什么吧?啊,我叫小竹子,竹子的竹子。”
  衣角被抓紧,扯不出来。如果不回答的话,可能没办法很快甩掉他吧。这是我马上认识到的。于是说:“丹心。”
  “担心?担心什么?”
  叹口气。“赤丹之色的‘丹’。”
  “明天晚上我还在这里,你来玩吧。好吧好吧,丹心?”他一脸的期待,像啃骨头的垂涎小狗。
  “好。”忍受着他发出“丹心”两个字时甜得激起的一臂鸡皮疙瘩,然后终于脱身。走出很远还能看到他站在门口的影子。
  一抬头——“启心殿”三个字赫然入眼。
  额角开始生疼。
  启心殿。太子殿。曾是皇上住过的地方,登基后搬了出来,改为了书斋。
  似乎踩到了一块滋生麻烦的地方呢。
  幸好没发生什么。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懊恼。
  绕了好久才终于看到自己熟悉的建筑。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竟走出了那么远。
  至于那个什么竹的,虽然心性单纯的难得,心中却清楚,自己是不可能再去那个地方,也不可能再见他的了。而且告诫自己,以后再睡不着,也绝不离开寝室。

  醒来发现天已大亮。
  原来忆起了很久前的事情呢——并不是太好的回忆。
  已经很久没有想到以前宫里的事了。为什么会突然浮现出来呢。
  出到外屋,突然看见一白一青两个青年。神志有一丝迷惑,直觉的问出口:“你们是谁?”然后马上发现自己说了很愚蠢的话。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如此的恍惚……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
  转眼看向两人。
  一念之仁,不会给自己招来了大麻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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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4 10:02: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7 章

  “我以为你们已经走了。”我说,掩饰着情绪中的一丝烦躁。
  青衣人上前一步,掏出一张纸放在桌上:“住宿和创药,多谢姑娘的……”
  轻轻抬手打断他的话。
  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京城信誉度极好的“宝通号”的印戳。
  普通人只是吃穿用,什么也不做,也能舒舒爽爽的过上个两三年。
  真是慷慨的馈赠。
  偏是自己沉寂了十二年的本性中的“扭”劲,在失眠加回忆的恶情绪催化下,滋生,滋生,滋生……
  “不要。”我只瞟了一眼,连接也懒得接过来。“寒舍一间,即不是客栈又不是医馆,要你们付钱是怎么着?”
  没有忽视那两人交换的眼神。
  是不悦吧,那个白衣眼中泄漏的淡淡情绪?
  青衣还想说什么,却突然反射似的护到了白衣青年的身前。
  然后下一刻,门板就被踢开——
  看着微微歪斜的挂在一边的门板,有一丝头痛。门板虽然破旧而脆弱,但是到了冬天至少还可以挡挡风寒,如今这般,修好它又要花不少工夫了。
  门外的是三个家丁模样的人。印象中没见过的样子。见他们与那青衣相互瞪视,直觉的应该退出去。
  就知道会有麻烦的。当初强烈的预感,最终还是发生了。
  白衣青年的伤是哪来的,这么明显的问题一直没去细想——现在看来,仇家,似乎是最接近的答案。所以被一路找上来也是可以预见的。
  不该收留他们的。
  或者该一早让他们离开的。
  都晚了。
  只是希望在他们解决了他们的恩仇之后,我的屋子不会残破得不能整理。
  但是随后的四个字钉住了我的脚步——“丹心姑娘!”
  原来是找我的……真是意外。
  带头的一个上前说话,满脸的坑坑洼洼,张口时一嘴的黄牙。不是我以貌取人,只是他长得“我非善类”如此之明显,让我想往好的方面想的余地也没有。
  只几句我便猜到了他们的来意。
  原本以为卫府的激烈争夺,早已经让他们忘记了我这个人,忘记了那二十两聘金。最少也不会这么快的记起。
  只是现在哪儿去找这么一大笔钱?
  目光不由落到了桌上,那一纸淡黄依旧静静的躺着。
  家丁顺着我的目光,比我早一步抢到银票,三角的小眼放出光芒,笑得一脸的坑洼更加之丑陋。连同一伙三人迅速的离开,似是故意忽略了那多出的八十两。
  卫府岂会在乎那区区二十两,多半是无赖的家丁自己缺钱花出来捞油水,不巧正好想到我而已。
  即便是如此,也懒得去追。
  回过头。
  恰那两人也看向我。
  沉默。
  需要考虑因此衍生的一连串连锁反应。
  青衣仍尽责的护着主子。对他来说,只要不招惹到他的主子,就没有出手的必要,所以刚刚他连“拔刀相助”四个字都没有想到。
  这是什么样的情景呢?
  银票是没了。他们不在乎。
  但是对我的意义就不一样了。
  “那钱本来就是给我的吧?”我试探着问向青衣,却发现语气中的气势弱了很多。
  在那张严谨的脸上,抿成一直线的嘴唇丝毫没有开启,居然也能发出声音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刚刚拒绝了。”
  声音很年轻,张扬。却是陌生的。——不是青衣的。他的声音更低沉,更严肃,似是秋夜的萧瑟。
  直到他侧身让开,我才看到了那张比起昨日略带血色的脸。

  第一次的直视。
  却似乎深入本质。
  从他薄薄的嘴角迸发出的危险气息——想逃开的冲动。
  我错了,比之前还错得离谱。
  这才是真正的麻烦,真正的不安预感的终结所在。
  这样的人,强烈到让人战栗的锐利与强势,居然一直被我忽视了,甚至还……一种后悔。一种比后悔更深刻的懊恼。
  以为用十二年已经学会看懂各色的人群,已经磨练出能屈能伸的韧性,却因为偶然的一次放纵自己的傲气而彻底颠覆。
  当初拒绝的那么断然,那么的不留余地,却更本没想到对方是一个可以献媚可以逢迎可以臣服,却独独不能被拒绝的人。他可以忘记别人的恩惠,却不会忘记别人的忤逆。
  触及他的逆鳞的最终结果,便是为奴为婢的三年契约。
  青衣一直静静的站在一旁,保持着缄默。
  此刻他看向我的眼中难得的有着歉然。
  其实他没有必要为着主子的任性妄为感到抱歉。因为他应该比谁都清楚,自家的主子不是一个因别人的几句劝诫而改变主意的人。
  况且他只是一个仆人。
  如我一般的无力。
  只是想到自己留宿他们的结果竟会是连自己也赔进去,未免可笑。
  三年么?
  一百两换取三年的劳役。其实已是划算。
  不过是一个有限的数字,何况比之十二年来说,它短暂的转眼即逝。

  但是这种乐观的想法在我驻立于那高耸的红色宫墙前时,彻底的粉碎了。
  笑。
  大笑。
  不在乎自己多年不曾笑过的脸在别人惊诧的目光中显得是多么的扭曲。
  怎么能不笑呢?
  难道你没发现这是一个多么荒谬的玩笑么?
  猜测过他的府邸可能很大,却没有料到会是全京城最大的一座——皇宫;也猜测过以他天生的傲气,身份一定很尊贵,却没有料到会是皇帝的弟弟——九王爷,扬昊。
  更加讽刺的是,我回到了这里,这座拘禁了我十二年的巨大笼子,又要再次拴住我以后的三年。而距离我当初走出了这里,仅仅不过四个月。
  这就是命运吗?
  笑到几乎将肺挤空,无法呼吸,却似乎看到扬昊眼中的一抹莫名的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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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4 10:06: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8 章

  青衣不叫“青衣”,青衣名叫柳易。
  原来他就是柳易!
  我当然知道柳易。
  没有人不知道柳易。
  三年前平川之乱,顾浔易旗逆反,藩据西南,挥兵北上,直逼京城。
  那是皇朝近年来最严重的一次谋变。
  由于顾浔起兵突然,粮草充足,士气高昂,仓促间编成的讨逆大军一度溃败,几员大将先后身首异处,数万士兵染血阵前……最后只剩下不足三万兵马。而顾浔的“白色旗”仅前锋就超过四万。
  三年过去了,当今的天子仍然姓“扬”,而非姓“顾”,当年关键的一举在于一个人——
  柳易。
  那时柳易不过二十二岁,只一员帐下僚属。他仅以五千步兵突然出现在逆军后方,烧其粮草,断其水源,乱其军心,拔其两翼后援,与讨逆大军余部前后夹击,终于平定叛乱。
  战事平,龙心悦,封将赏银赐府,一时传为佳话,无人不知这一个少年将军。
  柳易是将军。
  这个柳易将军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他的气质过分内敛得像是影子。扬昊的影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以柳易的身份会屈就在扬昊的身边,形如侍卫。正如我不知道扬昊明明已经封王封地,为什么还能住在宫里出入自由一样。

  宣兴殿。
  宣兴殿是扬昊仍是皇子时候的住殿。
  入得宣兴殿已经月余,却似被他遗忘了一般。
  想来也是,宫里各殿多的是宫女太监,都是经过严格培训的。宣兴殿也一样。
  扬昊是天生的皇族,被人伺候惯了,自小享受的是锦衣玉食、婢前仆后,哪容得我这个“乡野村妇”来污了他的眼?不过是一时兴起签下的契婢罢了。
  每天所做的也只是打扫殿前的台阶与平地的粗活。可能因为以前扫惯了,连续扫了两遍也只一个多时辰,于是空闲下来的时候总是很多。
  人一旦空闲了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所谓触景生情,尤其是满眼那些熟悉的或是相似的景象,那些原本以为淡忘的记忆便从脑海的深处被挖掘了出来……

  刘妃的肚子越来越大,脾气也越来越糟,稍有不如意的,责骂、处罚毫不留情。有几次连平日里最受宠的碧珠也红肿了半边脸颊,几天都没消肿,发现我在看她,恨恨的瞪了回来。
  一时间,碧淑宫的仆众们人人自危,不知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
  倒是皇上最近来的频繁了,常常会趁着无事过来坐一会儿,每次都带着太医。
  每每摆驾的公公一声传号,碧淑宫里便应声跪成一片。
  身体低低的伏了下去,头几乎挨到地面,满眼只剩下地上的青石。我看着青石间细细的缝隙,有时候居然还会走神,猜想当初石匠们要花多少工夫来打磨它们?用的为什么是青石而不是其它?这样想着的时候,随驾的一干人员已经走了过去。耳边的脚步声和衣服的摩擦声连成一片。
  什么样的是皇上的鞋,什么样的是总管的鞋,什么样的是宫女的鞋,什么样的是太监的鞋,什么样的是侍卫的鞋,什么样的又是太医的鞋……各各不同。而比起他们的样貌,我却对他们的鞋子更为熟悉。
  这就是跪着时唯一的视野。
  宫女也是分等级的。越是靠近内室的,等级越高。而我所站的地方只在大殿门边,与内室还隔着几层纱幕。所以皇上的龙颜是不曾细见的,也不敢偷看,那是一种冒犯,是一种禁忌。偶尔在跪着的时候,眼角能瞟到一角龙袍的金黄,已是极至。
  那是那年冬季的第一场雪。
  清晨起来时,入目的便是满眼的银白。
  可惜对于别人是一道风景。对于我,却是一项繁重的工作。
  拿了扫帚立在殿前,台阶上的积雪还没扫尽,便见一顶四人软轿从里面出来,连忙退到一边。伺在轿边的是碧珠,后面跟了三五个宫女太监,捧了一袭裘毯几样糕点。一队人浩浩走过,在雪地上留了一排凌乱的脚印,也不知通向哪儿。
  低头继续扫着,可是进展却慢得很,时常要停下来搓手呵气,暖着冰寒麻木的手指。北方的冬天来的很早,干净却寒冷——然而比起半个时辰以后所发生的惊动整个后宫的事件来说,这一刻显得格外的宁静、祥和。

  扬旭出生在一个普通的日子。
  但是这个日子却因他的出生变得不再普通了。
  碧淑宫是混乱的。如果不是皇上在座,怕惊了圣驾,碧淑宫可能会更加的混乱。
  但是太医、产婆、宫女、太监一干人等焦急着,筹措着,进出着……整个碧淑宫仍然笼罩着一股沉重的不安。
  一个时辰前,从外面匆忙的回来的碧珠一群,簇拥的抬着的是已然痛厥过去的刘妃。直到他们过去了,我才发现尚未扫净的雪地上,几滴殷红的血,衬在一地的银白中。
  扫帚遗忘在了台阶上,雪地中。
  来不及细想间,已经进进出出的送着热水来回不知几趟了。
  内室的气氛依旧沉重的令人难以呼吸。我进不了内室,但是每次出来接水的碧珠的面色都会更青上一些,只是机械的接水、进去,那平日里高昂的身影像是突然萎缩了一般消失在纱帐的另一边。
  热水,热水,需要更多的热水。
  再一次提了水桶进去,突然瞟到在漫天铺地的银白中,一个女人赫然跪在殿前,一身赤黑的单衣映在雪地中鲜明得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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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4 10:12: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9 章

  刘淑妃的国葬已经是两天前的事情了。
  所有的情绪,最终沉淀下来的,还是理性。
  圣旨。
  圣旨有时候是一种绝然的东西,因为崇高而溶不进多少人情。
  刘淑妃被追封为太成妃。但是这一道清冷的圣旨,比之漠北的战事,比之襄安的水灾,比之西北的隐患……它显得是多么的无足轻重。
  唯一为了这个香消玉损的年轻灵魂悲伤的或者只有那个称为“母亲”的人了。葬礼前,她静静的整理着刘妃的遗容,不假他人之手,流不出眼泪却比泪水更深的哀痛从眼中映现了出来。
  而那个因为特许进得后宫的刘丞相,背负着双手笔挺的站在旁边,精矍,严肃,冷傲,面上是一贯的紧绷,看不出情绪。
  退出去的时候,听到身后刘母悲切的声音:“这下子你满意了吧?为着你的一手权贵,连女儿也赔进去了……”

  那一日,孩子的哭声是在近黄昏时才响彻的,像是一柄利剑,将那笼罩在碧淑宫的沉重的死寂生生划破。
  众人是喜庆的。欢呼的。为着皇朝的第一个皇子的诞生。
  没有人记得诞生背后的逝去。
  而那个万人之上的国君,听闻了刘妃的死讯,面对着战战兢兢跪了一地的太医产婆,也只是幽幽的叹了口气。
  突然想起那个跪在雪地里的女人。
  女人是美丽的。
  那样美丽的女人,脸上却带着哀伤的颜色,像是一株遗世绝花,盛开在冰寒之中,娇柔,孤傲,然而脆弱,格外的惹人怜爱。
  一个公公从我身边擦了过去,进了内室,附在那一抹隐约的金黄身影耳边说着什么,似有若无的向着殿外张望了一下。
  纱帐内,无措的一刻,人群惊惶的一刻,竟能听到那透过纱帐传来的深深叹息:“一只不懂人情的畜生犯的事,处死就算了……你去让她起来吧。”
  那女人也好,刘妃也好,对于君主来说,究竟是什么呢?我想。
  突然替刘淑妃悲哀起来——那个她依附了一生的男子,枕首结发的男子,付出所有换取的,不过是他的一声叹息而已。
  他投射在纱帐上的侧影,完整的,棱角的,像是幼时看到的皮影戏,单薄得缺乏立体感。
  扬旭,这个早产儿,这个皇上的第一个皇子,显得脆弱而易碎。
  皇上看了一眼,便招来了侍从,将婴儿送到了景贤宫。景贤宫的林贤妃身体弱,一直是没有孩子的。

  没了主子的碧淑宫里,有如死寂般异常的冷清。
  负责最后清理的七八个宫人,围着偏殿的一个火炉,断断续续的轻轻说着什么。
  这也是最后的一夜了吧。
  明天。明天我们这些剩下的人也会被“司庭轩”负责提调的公公分配到各个宫院去伺候其他的主子了。
  碧珠一个人坐在远离火炉的窗边,头靠着窗棱,露出尖尖细细的下巴,像是失了魂一般。
  我对那日发生的事情是一无所知的。听他们三言两语的说着竟也听出了个大概。
  原来那日刘妃是去到了御花园。前几日御花园的红梅开了,铺衬了那日的初雪,定然是分外美丽的。
  然而这份赏梅的兴致,在一只猫扑上正在食着甜点的刘妃身上时,全然的破碎了。
  因为猫是通体的雪白,映在一地银白的雪中竟然没人发觉,直到了他们听到了刘妃的惊叫,发现她已经从躺椅上摔了下去。
  然后就是胎动,是流血,是痛楚,是慌乱,是逝去,是恶梦……
  “你们真的以为那只是一次简单的意外吗?”一声冷哼,碧珠从窗棱上抬了头来,看着我们,表情森然却又带着笑容,有一种令人冷战的鬼魅,“你们不会不知道吧,在这后宫里面,有谁是最希望刘妃娘娘出事的,有谁是最希望小皇子……”
  “碧珠!”不知道是谁喝了一声,尖锐的嗓音,像是划破寒夜的休止,却又在碧淑宫里回荡。
  在宫里,有些话是说不得的,甚至连听也是听不得的。
  碧珠静静的扫了我们一眼,视线最后停在了我的身上,忽而向后倒去,头又靠回了她的窗棱,露着下巴,僵持着,动也不动。
  炉火烧得很旺,却谁也没再开口。
  我看进火炉里,突然想到了那天看到的血滴,衬在一地的雪白中,美的刺目,美的惨烈。
  那只猫我倒是见过几次。据说还是西方的藩国进贡的贡品,因为季德妃爱猫,所以赏赐给了她。每次见到它都是在回廊上,圆圆的白影一窜就跳了过去,后面跟了三五个选德宫的宫女,惊惶的呼喊着“雪球”、“雪球”,又一路的追着过去了。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这么一只可爱活泼的动物之所以会沉溺于这种逃跑与追逐的游戏,或许是希望能逃出宫去回到它所熟悉的西方的故园。
  但是以后都看不到那团白影了吧。若说起最无辜的,又何尝不是它呢……
  第二天,“司庭轩”的调令下来了,我和碧珠被分到了选德宫。

  季德妃可能是我至今见过的最为美丽的人了。
  明明脸是同一张,却与跪在雪地中那一日,是截然不同的风情。
  那天离的远,如今近看了,才是真的惊艳。柳眉明眸,粉腮朱唇,玉肌纤指,着一衣紫纱,说不出的艳丽风华。
  当听到被分到选德宫的时候,碧珠脸上是平静的,甚至到她被季妃命人拖出去施以笞刑时依然是平静的。她像是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似的,既不惊惶,也不反抗。
  然而打破碧珠的这种灰色的平静的人,居然是我。
  当她醒来看到我正在给她上药时,反射的想推开我,却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
  于是她只能叫嚣,用她唯一能动的嘴叫嚣着来拒绝我。
  我让紫玉轻轻按住她。这个从刚刚见到碧珠满身的污血就开始哭得惨兮兮的宫女,与我们住同一间处所。
  见我不理会她的叫嚣,碧珠忽而又笑了,声音很轻很柔,带着微微的嘶哑:“你还记得小桃吗?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你一定不知道。那我告诉你好不好?……是我啊。我发现她有偷偷给你送吃的,所以趁她擦拭花瓶时故意在她后面推了一把——就只轻轻一下,花瓶碎了,她也就死了……你知道么,她本来不用死的,那么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对谁也是没有威胁的……都是因为你啊,因为我讨厌你啊……”
  紫玉转头看了我一眼。我依旧埋头熟练的处理好最后一道伤口。谁也没有注意到我指下的轻颤。
  碧珠似乎安静了下来。或许她也知道,越是叫嚣、越是疯狂、越是撕裂着别人的伤口,其实最终暴露的也只会是她心底极力掩饰的恐慌。
  是我让她感动恐慌了吗?
  “你们不要这样子好不好?”紫玉终于止住了泪水,“在宫里活下去本来就很艰难了,你们为什么还要争吵呢?我们做朋友相互扶持不好吗?”
  紫玉在选德宫已经待了两年。两年,可以让她知道许多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情。
  有时候我会怀疑她是怎么怀着这么天真的想法活过来的。
  她用她尚还哽咽的声音轻轻的讲着,讲着季德妃的故事,讲着选德宫的故事,讲着选德宫里过去死去的宫女们的故事。
  听到一半,我突然跳起来飞奔了出去,疯狂的一头扎进外面的冰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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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4 10:19: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 10 章

  有人说过,一种痛,痛得厉害了,其他的痛便不会觉得了。
  但是为什么一路跌跌撞撞我的身体我的四肢已经痛得几乎麻木了,胸口的痛楚却越发清晰越发锥心了起来?
  终于倒了下来。
  倒在了一片空地上。
  身下是厚厚的积雪,渗进了单衣里,却感觉不到寒冷。
  半年前,这片空地还是一池的白莲,开的繁盛而脱尘,风一吹,像是一个寂寞女子的素色裙角,轻轻飘逸。我曾几度路过这片白莲,几度驻足,浸染得那份惆怅。
  也是在半年前,我看到它被填平之后,心上只是觉得有一丝的惋惜……那时,我还不知道,有一个哀伤的灵魂栖息在这里。
  在紫玉的故事里,两年前有一个宫女就是死在这里的。她被皇上多看了两眼,第二天便被发现溺死在了这片荷塘中。有人说是自杀,有人说是被娘娘的嫉妒害的,传言不一。但是那一年的莲花开的异常的美异常的盛。紫玉说,那是宫女的魂化作了莲花仙子,依托在了莲花上,因为她的名字里也有一个“莲”字。
  莲香。
  紫玉说,她的名字是,莲香。
  莲香。
  入宫以来一直希望能得到莲香的消息——却不是希望以这样的方式!
  宁愿是不知道的,至少那样我可以幻想着她还活着,却偏在我毫无准备时撕碎我的幻想撕碎我强作坚强的防线。
  脸深深埋进雪中,连呼吸也结冰了般的心碎,却仍然觉着不够接近地底的更深处。莲香,你现在连最后寄身的荷塘也没有了,又去到了哪里?是会在这深深的黑暗的冰冷的地下吗?

  以为自己会这样冻死在这里的时候,突然感到有人在推着自己。
  一双透着暖暖的温度的小手。
  “姐姐,姐姐,你不能睡在这里哦,会生病的。”
  稚嫩的声音,说话的小脸在风中吹得红通通的,眉正中一点朱痣,可爱的像是观音菩萨座旁的仙童,眼中竟闪着一抹与莲香相似的冰蓝。
  灵魂深处的震撼。
  “姐姐起来好不好?”孩子甜甜的笑着,“我的皮球掉了,姐姐帮我捡好不好?”
  被孩子拉到亭子的一路上都是恍惚的,只是受着那一抹冰蓝的牵引。
  亭子里还有一个略长的男孩等在那里,见到我只淡淡的瞟了一眼便别开了脸去。
  “那里、那里,我的皮球!”孩子伸长了手指指着不远处,语音带着惹人怜爱的委屈,“我太小了,够不到。姐姐帮我捡好吧?”
  皮球离得不远,只七八步,可惜那七八步是构筑在一池薄冰的水塘上。
  他要我去捡的确实是那个球吧?我转头看了一下那孩子,他正笑得甜美,笑得纯真,眼中那抹冰蓝闪啊闪。
  没等我辨清楚,背后突来的推力,身体便向池中栽了进去——遥远的地方似乎响起稚嫩的呼救声,断断续续,隐隐约约。
  原来有人落水了。
  原来我落水了。
  感觉淡的很。
  想要游回岸边时,心却猛的一抽——莲香。
  突然放弃了挣扎,只是任着刺骨的池水如蛇般卷住自己的身体,拖下去,拖下去,拖到池底的那片冰冷的黑暗中去。
  身体逐渐往下沉,冰冷的死亡的气息却涌了上来。
  莲香娇柔的身体溺进荷塘时,这种无法呼吸的痛苦,灌入胸腔的污呛,无法攀附的绝望,以及坠入黑暗前的恐惧……都是一样的吧。
  莲香,莲香,你经历的痛苦,我也一样经历着,你所去到的世界,我也一样会去到吗?你在那里等着我吗……
  ——不!
  一阵剧烈的战栗,身体像是猛的被电击了一般蔓延到指尖的刺痛,恍惚的头脑却蓦地清晰了起来。
  本能的开始挣扎,挣扎的浮起,挣扎的上升,挣扎的跃出水面……忘却了身体的疲乏和僵冷,甚至忘却了挣扎的理由,只是本能的要逃离水底的黑暗。
  我是懦弱的,如此的畏惧着死亡,所以再苦再难再痛,我也会在这宫里挣扎的活下去,为着一种没有理由的执着。
  可以因为伤心而死,可以因为绝望而死,可以因为道义而死……死的理由千千万万。
  活着却不需要理由。
  庆幸的是自己奔出来时来不及穿上寒衣,否则即使是识着水性,那吸足了水的棉袄也会像沉重的石块般将我拖进水底。
  手指紧紧攀抓住池岸石阶的那一刹那,我仿佛看到水底深处隐藏着一双眼睛,是失望的,是寂寞的,是伤心的,盛满碎片的深蓝。
  对不起,莲香,你的世界,我还去不到。
  这样的我会让你鄙视吗,莲香?

  一群宫女太监慌乱的围在池边,又是找竹竿,又是找绳子,见到我自己从池中爬出来,一时愣在原地。
  孩子原本还闲闲的坐在一边,有一声没一声的高喊着“快点救人啊”,发现我拖着蹒跚的步子走向他,脸却沉了下去。
  眉头深深的皱了一下,他眉间的朱痣却越发的醒目了。
  终于,他跳起来用一种更高的声音抱怨道:“不好玩,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你怎么可以会水性?怎么可以自己游上来?怎么可以一点事也没有?刚刚大家还都像猴子一样慌来慌去好有趣,现在全被你……”一边喊一边还跺着脚。
  这不是那个有着暖暖的小手的孩子,更不是那个会甜甜笑着的孩子。
  他只是一个将别人的生死置之游戏和玩乐的孩子。
  “啪——”
  孩子的抱怨终结在一声脆响中,脸颊很快红肿了。
  “你、你你!”他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我,眼睫上聚着泪水,却倔强的不肯落下来。
  从响声迸裂开来的刹那,我其实也已经愣住。
  孩子。能在宫里面这么肆无忌惮的孩子能有几人?
  我只是不希望在一双与莲香相似的冰蓝眼眸中看到那么乖张阴狠的眼神罢了,却不是想这么快就冲动得再次将自己推向死亡的悬崖边。
  不是才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苟延残喘的活下去么!
  “你……是什么身份竟然敢打我?!在雪地里你不是本就要寻死的吗,我不过是让你换了个地方换了种方式还推了你一下。不说你当时就是半个死人了,只要我愿意,就是你想活也得给我变成死人!”孩子森冷的看向我,衬着眼底悚然的血色,竟是脱了胎一般的狠绝。
  但是看到他愤怒的眼时,我却平静了下来。仿佛,莲香就借着那一双相似的眼睛,发泄着对我的怨恨。
  从惊愕中回过神的几个太监已经向我扑了过来——触怒皇族的罪刑是什么呢?好像是要诛九族的吧?幸亏我已经没什么九族了。
  身体滑了下去,从池水中挣扎出来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再也支撑不住。
  会这样被拖去刑场还是就地处决呢?天又开始下雪,或大或小的雪花。我望进灰蓝天幕的那一片迷迷蒙蒙的深远中,突然淡淡的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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